良性生活 | 我一直在思考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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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性生活
我一直在思考
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
by 云也退
你们都没有意识到
自从Msn消失
网络生活里就再也没有神秘感可言了
领导新谈下一个做内刊的单子，同我一起去一个有名的奢侈品经纪公司，临行千万叮咛，跟甲方说话，不要随便接茬。不过，当我们在甲方的办公室坐下时，我就有眼前一亮之感：这位经理名叫Maxwell，跟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甲方都不一样，脸很白，风度翩翩，而且书卷气十足。
他告诉我们，他要定制的这本内刊，必须具有极致的高品位。
“就是说极品吧，”他说，“我们的会员一共只有两百来人，而且不是买了产品就能入会的，必须提交申请，由我们把关，再交给品牌层层审核，所以入会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，金字塔顶尖的那一丁丁点人。”Maxwell把拇指和食指指尖使劲对捏，简直要把指甲盖给挑飞了。
我们的刊物要告诉这一丁丁点人，现在最顶尖的生活方式是什么。衣食住行，以及最重要的、本刊的核心卖点：玩法。最精英的人都应该是超级玩家，那种管着三万多人的公司、整天给员工开会的企业家都low爆了。
领导不停地点头。我们必须在两三天内交出第一份内容方案。回程中，他开着车，凝视着前方，过了很久才问我：Leo，你有什么想法？给他们推荐点什么样的玩法？
“高尔夫……”
领导脑袋差点磕在挡风玻璃上。
“我这种去见甲方还得自己开车的人，礼拜天打个半天高尔夫球。”他猛拍方向盘，暗示我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司机，“你让那些坐私家飞机的人去打高尔夫？”
“我是想说高尔夫这种的肯定不合适……”
“你提都不用提！”领导大骂了两声，“幸亏你刚才没在客户面前胡说八道，回去好好想想，我们再讨论！”
我感觉饭碗有点捧不牢了。
我统共只有两天的时间做方案。以我的眼界和阅历（上个月刚刚和两个高中同学去过保龄球馆），不求援是不可能的。在Msn上问了一大圈，A推荐B，B推荐C，我终于添加到一位神秘的人物。
据说他是一个高端文娱项目的策划人，日常几乎只跟超级富豪打交道。我们一聊上，我就发现他打字很慢，而且惜字如金，好像满肚子都是天大的机密。他的名字是一串省略号，头像是一团白烟。
“海钓。”
“出海钓鱼？”
“对，这个现在比较热。”
我又详细问了问，赶紧去向领导汇报。领导皱起眉头：“我估计客户那边通不过，听起来就不够高端。”
“那么买古堡怎么样？”我提出了备选方案，“这个版面可以做得很漂亮：放一幅世界地图，标出全世界哪些地方的古城堡可以买，哪些地方的古堡周边环境最好，性价比最高……”
“操！”
领导又一次发怒了，“怎么可以说性价比呢？这些看杂志的人会在乎性价比吗？你说古堡，我觉得可以，但是你要说就要说最贵最奢华的，要在那些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，有一个古城堡，最新挂牌，可以买了，你要找出最顶尖的信息，不但要贵，而且要新！”
我继续跟省略号先生商议：有什么古城堡是在位置很特别的地方吗？你这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古城堡开盘的消息？
“古堡还是在德国那些地方，都不算很特别，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，“不过我又想到一个你可以写的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海底寻宝。”
这个可新鲜了。省略号先生话虽少，但都是干货，他很快就给我把这篇推介文章的架构建立了起来：宝藏分布点，所用船只，装备，人员，一些必须要办的手续，就连tips都给我想好了。按照他的设想，单单挖一次宝藏所需水下设备的费用，就相当于拆迁一整片滨江老城区的花销，而雇用两个蛙人的开支，就可以承担拆迁队一个月的食宿加薪水。
但是钱不是问题。我把方案发给领导，这一次他点头了：“给客户看看吧，我觉得可以。”
两个月之后，客户召集我们一起开会。Maxwell翻着新鲜出炉的内刊：烫金的刊名，厚实精美的铜版纸，暗红色的封面上覆着一层压膜。他用指甲盖在封面上划了几下，抬头看看我们。
“还是有划痕的。”他的表情有些不满。
“是，工艺真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。”我说。心想：废话，谁让你划它来着。
当翻到海底寻宝这一页的时候，虽然无数次地看过版面，跟美编仔细调整过每两个字之间的间距，我还是被那满纸的湛蓝色给倾倒了。一幅对开的世界地图上，宝藏集中分布的海域像地震带那样被标示出来，文字则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，放在海域的各处，并延伸到了后页。Maxwell没有指出任何瑕疵。我轻轻舒了口气，领导也露出了节制的微笑。
“下一期的栏目你们准备写什么？”
坐在会议室里，Maxwell和悦而直接地问。
给甲方工作就是这样，你并没有多少工夫用来如释重负。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。我自信地凝视着无框平光镜片后面Maxwell深邃的双眸。
“买岛。”
Maxwell轻轻吸了一口气——好像把我刚才舒出去的气吸了进去。
“说下去。”
我把省略号先生告诉我的情况和盘托出：太平洋、印度洋上的无主岛屿星罗棋布，靠近大陆的也不少，到目前，岛屿主要还是以租赁为主，但大趋势是购买……
“XXX你知道吗？”Maxwell打断了我，说了一个我没听说的名字，我注意到领导脸色都变了，“他上个月刚刚就买了一个南海的岛。他不是我们的会员，我们的会员不能去玩别人玩过的东西。”
“是，是，”我仍然坚定地看着他，表示我心里有底，“我是想说，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加高级，就比如说，我们推荐我们的会员去买群岛。”
看到客户的反应，领导觉得他必须介入。“Leo的意思是，我们提出一种可能，但是，”他朝我说，“在可能性和现实性之间你得做一个好的平衡，而且，再说了，因为我们也不能让会员误以为有钱就什么都能买……”
Maxwell已经在用整理文件夹的动作表示他不想再听了。
我们回到公司，心情都不太好。别人都下班了。我打开Msn，找到了那个省略号。“老兄，”我说，“买岛这个看来不行。”
“是吧。”
“有人买过了，不够新鲜了。”
“嗯，”他说，“其实还有一个玩法不错的，就是你们不一定方便写。”
还有什么玩法呢？买一片原始森林？收藏什么稀世名木？炒卖古生物化石？探挖地下岩洞？——最近这几个月，关于有钱可以怎么花的信息我可也收集了不少，自我感觉比之前老于世故多了。
“您说，我听着。”
“建国。”
我赶紧把窗口最小化，站起来四面张望了一下。办公室里没人，除了里屋坐着领导，依其工作习惯，在脑袋上套着耳机。我又坐下，打开那个窗口，敲了几个字：“你说真的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然后他又说了一些，意思是只要有一定数量的人，语言一致，一块面积足够大的无主空地，再确定国名和官方货币，就可以投票自决成立一个政府，然后向各个国家发出照会，等它们一一承认，建立邦交，联合国就不能不有点表示了……
他有条有理地讲着，大有一副“分三步把大象装冰箱”的势头。我有点激动，觉得那一团白烟的头像后边藏着一个既冷静又缜密的灵魂。有了国家，就可以开会了，就可以讨论一些真正重大的问题，比如说，我一直在想的，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究竟是什么……
这团白烟不会就是Maxwell吧？
“Leo！”
领导一声呼唤把我吓了一跳：“你有新的点子了吗？”
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现实中，使劲摇摇头。
他就站在侧角上斜睨着我。“Leo，我刚才也在帮你一起想，你觉得写一个如何玩热气球的稿子怎么样？”
“不好，”我平静地回答，“听起来很不高端。”
两年以后，领导已经不是领导了。他自己开了个公司，我再见到他的时候，他又长出了半个下巴。他告诉我，最近刚刚海钓了一次回来，并且送我一瓶深海鱼油。
“海钓很累的，我都拉伤了，”他说，“你还好吗？”
我说我还好，虽然没工作，但是心里很宁静。
“你来我这里吧，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。”
我婉拒了他。这是必然的。虽然Msn已经没人用了，那个省略号先生也不知所踪，但是我已经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：人活着要树立远大的理想，要够远，要够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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